叶嘉莹
2010年11月3日
和一首诗相遇——《红蕖留梦》代序
沈秉和
1970年代某日午后,我,一个家住澳门的诗词自学者,走进一间书店,在一本香港学术刊物《抖擞》上看到了叶嘉莹先生的论文《〈人间词话〉境界说与中国传统诗说之关系》。?微_趣~暁-税′ /更.鑫′罪¨哙.我站定读了一个多小时。不是“打书钉”,而是放不下两个新鲜字:“感发”。我把那段论述玩索多遍之后,乃恍惚间见到了一条通向诗心的幽径。
2000年,国际词学研讨会在澳门大学举行,我是赞助者之一,经主人施议对教授之介,认识了叶先生。商人和诗词大家,举杯互祝之后,能有多少话呢?于今十年点检,不期鸿雁成桥,若串合其走过的路程,可以往返月亮几遭了。叶先生又时有诗词创作寄示。诗者,透明无渣滓,人心恣去来;其意或在看诗词如何能在一个俗子心中呈现吧。
迦陵说诗,以诗心之体验为本,蔚成一家;迦陵其人,外柔内方,自成一派。周济评稼轩:“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w′o,d!e*s¨h^u-c′h¢e.n`g?._c?o?m′”我以为,“情至”亦迦陵先生的气质结穴处,更自有其境。
先生荷月出生而小字曰荷,彼得之于荷者是十六岁时的《咏莲》:“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她还之于荷者是六十四岁时写下的“犹存翠盖”(《瑶华》),是八旬之后的“莲实有心应不死”(《浣溪沙》)。借用缪钺先生“层层脱换”之评,彼由花而叶而果,情往思返,蜂绝蝶来,耐人寻味。细按迦陵之情至,似分两个层面。情,多得之于天,乃如其所自言:“只有有情之人才有敏锐的心灵和感受,才有觉悟的灵性”;至,多由自身而来,是总不为自身的磨难或普世的精神沉沦而降低标准,始终对心中服膺的某种崇高理念持守追寻是也。
以此自有肝肠的眼目说诗,每能于常人漠视的地方发现美。
小词,在一些人眼中早已成为“退化的大脑残迹”,但叶先生以理解的同情、精细的语言研究把词区别于诗的审美特质剔出:那些“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句子脱却了锦袍,竟自有忧时伤国、拍遍栏干之志意可味。.k~y,a¨n¢k·s..!c_o′m?值得玩索的是,在反复考研之后,近年叶先生进一步在小词特质的成因处升华出“弱德之美”这一概念。叶先生发现,不仅是唐五代小词,豪放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涵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雄”中所蕴涵的沉郁悲凉之概,究其实,也同属于在外在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由此俯瞰,小词乃跃出原有的语境,有效地同化、结合到更大的文化活流之中——现代人久已被不断向外界索取、征服以满足各种欲望的观念所浸渍,“强就是美”;且不论其中道理何在,词中呈现的“弱德之美”至少提供了另一种又传统又能应对时代挑战的美学景观——人能超越动物性只因为人究竟活在真实的感情和感情的真实中;人要远望天空,也要足踏地上;一座朽弱的老木头房子的温煦,足可卸却许多钢筋水泥的空冷;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但领悟当下的和艺术中的真情,把握内心的持守与精进仍然是自由可为之事。“小窗横幅有余春”,小词因叶迦陵之手眼而从被认定的某种公式中逾越与脱离出来,释放出新的、既感性又有哲学意味的愉悦能量,成功了一种“越界”的奇观。诗可以令人心不死,任何时代皆有的弱势群体或可由此而亲炙得另一种在苦难中生存的美学。叶先生的崭新词论所掀动的是一场词体重生的变革。作为一种文本,小词确是早已写出,但它尚待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与说者不断“完成”;因为只有被呈现出来的艺术才能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