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怜的面色陡变,刹时灰白有如枯木败絮,眼里登时含了泪,摇头道:“婢子怕是有心无力了,先生是何等高贵的人,婢子怎能高攀得上?先生的好意,婢子终生难忘……呜—呜—”她呜咽出声。
“姐姐,你怎么了?敢是先生盛情相邀,你竟欢喜得哭了么?要不就是你舍不得妈妈,舍不得众姐妹,其实太仓到盛泽又不远,来回极方便的……”小玉见她哭得伤心,急声劝解。
张溥也说道:“你若舍不得她们,我也不会勉强。”
“先生——”影怜抬起泪眼,“我不是不愿意……好妹妹,你不知道姐姐心里的苦楚,姐姐是个不干净的人,若是随先生去,说不得玷污了先生的名声,若不随先生去,又拂了先生的美意,也大违我的心愿,进退两难,姐姐的命好苦!”低头悲泣,小玉听了,哇的一声,与她抱头痛哭。张溥不知哪句话惹恼了二人,一时摸不着头绪,饶是身为数千人的士林领袖,但面对两个小女孩痛哭失声,也觉手足无措。
长三闻声进来,冷笑道:“想是知道我家老爷官俸不多,一时舍不得夜夜笙歌,后悔了。要贪图财物,何必巴巴地跑来……”
“啪”的一声,长三话未说完,脸上早着了一巴掌。小玉气愤愤骂道:“你这个只知吃食睡觉的蠢货,青天白日地乱嚼什么舌头!我姐姐是想起了凄苦的身世,忍不住哭起来,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什么身世?”长三捂着火辣辣的腮帮道:“有什么话好生说么,怎么下这般狠手!若把牙齿打落了,你赔得起么?你的牙那么细小,放到我嘴里,就是两颗换一颗,我也吃亏的。”
“你要占我的便宜么,哪个会将牙齿放在你嘴里?”小玉作势要打,长三急忙一跳,出了船舱,小玉兀自不舍,二人跑到舱外纠缠。张溥见他们二人去了,轻吟道:“杨花飞去泪霑臆,杨花飞去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诗句哀怨凄绝,不似无病呻吟,似有难以说出的隐情。看来你必有一番摧心断肠的经历,方才我只当成伤春悲秋之作,没有看出个中三昧,卤莽了。”
“不是先生卤莽,是我的身世太悲惨了。”影怜抽泣道:“我、我本名云娟,祖居嘉兴,母亲早死,父亲赌钱输了,将我卖与娼门,辗转到了盛泽归家院,妈妈教我读诗填词,练习琴棋书画,日子极是悠闲安乐,不想十三岁那年,归家院来了一个大人物,是吴江人氏,姓周名道、道登,曾任文渊阁大学士,他要给老母亲找个贴身的丫鬟,一眼看上了我……”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掏出香帕擦了眼睛,吃了口茶,渐渐沉静下来,语调仍觉凄苦,没有说几句话便又眼泪汪汪,“我随周道登到了吴江,他是世家子,家道殷富,又做过阁老,好大一片宅院,藏书也多。老夫人极喜爱我,周道登见我伶俐,常教我填词作诗……我原本想就是这样过上一辈子,不嫁人也是福分。可、可谁料,那个衣冠禽兽竟趁、趁他母亲午睡之机,将我骗到书房……我向老夫人哭诉,他竟以借口年老无子,求老夫人将我赏与他、他做了小妾……我当时想周府毕竟是个诗礼人家,他年纪虽说可做得爷爷,终究算是有了依靠,也胜于往后倚门卖笑,逢迎那些怒马鲜衣的世俗公子,也就认了命。哪里想到周府妻妾成群,每日争风吃醋吵闹不休,都想生个儿子,下半生自然不愁了。她们见周道登为我改名影怜,将心思放在我身上,终日在我房里吟诗作对,哪里容得!竟、竟将我灌醉丢入柴房,诬我与家奴私通……那老贼一时火起,也不问青红皂白,一顿好狠的皮鞭,打得我身上没有一丝囫囵处。若不是老夫人看不下去,劝他住了手,唉!我怕是早成了孤魂野鬼了……没奈何,只好再回归家院。好在妈妈不嫌弃,收留了我……那日我扑在妈妈怀里,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可比今日流得多多了。”影怜含泪苦笑。
“周道登其人,我倒是略有耳闻。此人号念西,乃是吴江的大姓。他因当今皇上金瓯之卜选拔阁臣,以礼部尚书召入内阁,迂腐无才,崇祯二年正月引疾回乡,著书自乐。此人禀性至孝,素无大恶。只是苦了你。”张溥不禁想起秦相李斯的慨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那粮仓中的老鼠与茅厕中的老鼠境遇可谓天壤之别,前者肥滚滚的,没有衣食之忧,后者食不果腹,担惊受怕,影怜这般小的年纪,如在富贵人家正是撒娇讨欢呼奴喝婢之时,如今却如杨花飘零,游移无根。张溥心中一酸,情知不便帮忙,倘若将她带到太仓,不用说给人居心叵测的嘲讽攻击,就是复社中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未必相容,如今复社刚刚大见起色,不该为她一个误了大事,想到此处,便不再勉强,有几分怅然地问